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吳王劍

關燈
吳王劍

看完信的那個晚上,孫權一夜沒睡好。

第二天午後,他正坐在中軍帳裏批新呈上的軍報,手裏端起一盞安神順氣的藥茶。帳外忽有信使來報:許多年前下獄的那個陸績,在牢裏死了。側翼軍中,陸遜執意要離開前線,扶靈柩回吳郡。

孫權下意識低頭看了眼杯中茶水。穩而無瀾,映出一雙同樣靜的眼。

先沒說話,將茶一口喝幹,聽信使將事情細節慢慢道來:“據他們推測,是除夕夜裏走的,牢頭衙役都告假了,剩下輪值的人也沒留神看著。初九的早晨才發現,都臭得不像樣了。”說著,鼻子一皺,仿佛被自己說的話熏著了。又瞅著孫權的臉色繼續道:

“這種事,不奇怪,畢竟是個遲遲沒發落的死囚,又關了這麽多年,瘋了這麽多年。外人眼裏,便是活著也已經死了。”

孫權放下杯,揉揉眉心:“非要這個時候走,不巧的很。”

下邊那人不知這“走”說的是戰前死去的陸績,還是不顧大局非要從前線趕回去處理後事的陸遜,只匍匐著跪在地上,低頭不敢作聲。

“罷了,讓他回吧。叫丁將軍頂上他的位置。”

這說的是陸遜。信使松口氣,諾諾地退下。

帳中靜了許久。孫權扶著陣陣發痛的額頭,隱隱察覺到有些不對,好像自己走上了一條回不了頭的路,身旁的人越來越少,身後的人越來越多。沒時間調理了,眼下的軍報都是十萬火急。愈發煩躁。

一煩躁,就會想起那封信,那些信,想起內心壓抑的、更讓他火冒三丈的事。如鯁在喉,如芒在背。

廣陵王和周瑜之間秘密往來的關系,把他眼前的世界染成了一張純黑的畫紙,無論用什麽顏料塗抹什麽事情,那瘆人的黑都從每一種顏色裏透出來,時時刻刻提醒他保持惱怒。

逢著前線傳來捷報,好心情轉念也敗掉;如有壞事,就壞得更透頂,無一日安生!

正頭疼著,外頭有人傳報:“周都督來了!”

“讓他進。”

周瑜見到孫權時,孫權不看他也不打招呼,自顧自從案上一捆公文的底下,抽出封皺巴巴的信來。

“正好,給都督看樣好東西。廣陵王的信。”

“不必看。也不必懷疑我什麽。”

“怎麽?都督已有說法?”

“自她上回拜訪江東之後,我們幾次通信,你那群人都看過吧。裏頭有什麽不能說嗎?即便有戰事相關的通報,也並無機密,只比官方公函早兩天而已,畢竟用的是繡雲鳶。”

“行,反正誰都說不過都督,畢竟從來也沒有留把柄。可這次廣陵王所寫的話——都督當作何解釋!”

孫權擡手猛一甩,那信便摔在周瑜面前的地上,信紙紛紛揚揚,似炸開的驚雷散落滿地。

外頭天色忽然就暗下去,營帳裏的燈燭卻更亮,亮得兩人眸子裏都滾滾燒起火來。

“都督不看看嗎?”孫權負著手走到座前,並不坐下去,而是微微側過上身,半張臉在明處,半張臉落在黑影裏,不動聲色地看周瑜。

周瑜跟他錯開視線,閉上眼。他已經猜到妹妹要如何坑自己了,也大致猜得出接下來孫權的反應。

沒變,一點都沒變,大部分的人和事還是照原有的軌跡發展。有少數的變化,似乎潤物細無聲,還不知什麽時候才會顯現出影響。

而越是這樣,他越賭不起。

“如何確定這信是真的呢?”

“哈,這麽久了,她的筆跡,都督不可能認不出來吧?”孫權指著一地淩亂的紙張,幾乎要笑出來。

他從不和她親筆通信,也從不在公事函件中流露出半點私人情緒。即便有些時候是他念,手下擬寫,也要處處斟酌修改,生怕讓人讀信時品出什麽不該有的東西。

可有些人卻能光明正大地聊那些雞毛蒜皮、日常雜事,甚至拿軍中機密當人情,表露出在公文函件裏完全不同的意向:明面上聲稱聯手先將曹操打回去,背地裏卻探聽自己出兵荊州和留守江東的兵力細節。

怎麽?當他吳王是個擺設?是調情的背景和工具?

孫權瞇起眼打量眼前的人:少年時代尊敬的老師,如今也十分得力的部下。從前看他是清風朗月的名士,永遠不慌不忙,勝算在握。

再看一眼,卻變成了霸占一半兵權的人,但凡意見相左就要傳更多人參與建議和決策的人。別說最精銳的車虎營不看王面、只從都督,就連那群提建議的文人裏,也多半服他。

“都督既然不願看,那就叫人來讀吧。”孫權擡一擡下巴,對門口衛兵示意。

那小兵本就眼觀鼻鼻觀心唯恐殃及池魚,這下好,一哆嗦便被身上的盔甲壓倒在地,砰砰磕頭:“王上饒命!都督饒命!小的,小的不識字啊!”

“那就找個識字的來!”孫權幾乎有些控制不住儀態要喊出來。

“不必這樣,我沒看過,也沒有回。我過來,是因為眼下有更要緊的事……”周瑜打斷他,向那小兵擺擺手,示意他趕緊下去。

“站住。”孫權立刻拔高聲音打斷周瑜,目光輕飄飄落在那小兵頭上,重逾千斤,“孤沒讓你下去。”

周瑜嘆了口氣,不再管地上發抖的人,徑直走向帳中央掛在木架上的行軍圖,伸手指出一條路線:

“伯言手下這支側翼隊伍,露出的痕跡太明顯了。最薄弱的兵力忽然換了主帥,又恰逢此處途徑狹谷,曹操不可能不懷疑是詐。反倒是另一條抄近路的運糧隊伍,看下來更可能被襲。從路線地形上看,他也只能打這支。”

“哦?可探子所報的消息卻不是這樣。有一支不到兩千人的曹軍隊伍,正向西南方向行進,也就是那處山谷。”

“他們剛出發不是麽?運糧隊離得不遠。”

“陸都護此次告歸的原因是無法預料的,又不是人為,憑什麽就招疑?再說,曹操要是預料到你的預料,偏偏就攻這頭呢?”

“他們也可以懷疑是人為。無論如何,燒糧草的收益更大。”

“你可別忘了,袁軍是怎麽毀在烏巢的。同一計謀,曹操會覺得我們不防?”

“同一計謀也可以再用,只要有效。”

“都督,你是故意與孤作對。”

“何以就作對了呢?誰還不是為了贏這一場?”

孫權未再答話,冷笑數聲,簡直不想去看地上的信。倘若周瑜執意要帶著手下的兵換一頭埋伏,他根本阻攔不了!

“周都督。”孫權走到營帳一側,那裏橫放著一張檀木架,上有六把寶劍,即便出征在外,他也隨軍攜帶,時常擦拭,珍愛如故,“孫氏祖傳之劍,都督覺得如何?”

“名貴,鋒利,削鐵如泥,削我的腦袋也很容易。解決完我,還能順帶削幹凈車虎營。”周瑜面無表情,看著孫權拔出一把劍端詳,寒光冥冥。那是“白虹”,上可貫九天之日,下可斬逆臣之首。

“都督是在提醒孤,車虎營不會服別人的管教,是麽?”

“怎敢。”

孫權點點頭,將劍豎著持在面前,目光從最上頭的劍鋒向下滑,最後滑倒周瑜平靜的面容上:“劍是名劍,可再有名氣的劍,若君王不用,也只能封在黑暗的地窖裏,不見天日。時間一長,便會生銹。”

周瑜似乎一點也不意外他會說這些話,只是歪過頭半垂著眼看他,仿佛說累了,也站累了。

“不過此番話也不全對。畢竟,孤如今也實在不知道,這江東到底是姓孫……還是姓周了。”

周瑜擡了下眼皮。那光彩奪目的劍身後頭,露出一只綠森森的眼睛。劍光折射在深邃瞳孔中,又毫無遮掩地向自己刺來,寒涼刺骨。

他心裏有許多個聲音交織在一起,最後就剩了一句話——

唉,傻妹妹,哥哥還是沒法不管你,不能看著你送死。

想罷,大步走到桌案邊,將一物“咣”地重重拍在桌上。

“既如此,那便來打一個賭吧。照我說的地方埋伏,若我料錯了——這樣東西便作為抵押,軍中我也自會去解釋。”

孫權回過頭,只見桌上靜靜臥著一枚黃金虎符,在跳動的燭火映照下熠熠生輝。這是之前沒能收回的,最後一部分兵權。

周瑜交完兵符,也不管孫權什麽反應,自顧自扭頭走出了營帳。

此時臨近傍晚,陰而未雨,遠處烏雲低垂、直壓水面,帶著潮濕腥味的風從四面八方湧來,吹得他頭發衣袖胡亂飛舞。

天地昏昏,如回混沌之初。

十日後,夏口。

吳軍運糧隊在經過密林後,找了一塊空地駐紮下來。照前兩日探子的消息,曹軍行進的方向的確大差不差。可是和側翼所在的位置也離得不遠。

孫權親自帶著伏兵來到旁邊一處高坡,透過層層枝葉向下看去。今日是見證他和周瑜賭約結果的時候了,事實上無論他輸還是贏,都完全不虧。

若曹軍果真從此處走,便也的的確確贏了一場;若曹軍實際上偷襲的是另一邊,那麽他正好能借周瑜的這次失誤,順理成章收回兵權軍心。

更何況,原先只埋伏一邊是因為此次先鋒隊急行軍,火藥數量不夠。但……他已秘密叫人從周邊加急運輸了火藥去另一頭,暗中兩邊都埋伏上。

如此,萬無一失。

“聽到了嗎?”孫權傳問。

“還沒……等等……有了有了!他們要來了!”

孫權深吸一口氣,閉上眼在心中默默數數。忽然,耳畔傳來些許騷動聲,似乎有人開始小聲議論。他睜開眼,垮下臉便想要去訓斥。

可偏偏就在這時,就在這擡頭間,正看到坡下一支千人左右的輕騎向著那片密林奔去。他猛然剎住動作,手忙腳亂地從馬上摔下來。

為首之人,竟是個熟悉的身影!盔甲下的服色是親王制式!臨近了,更瞧得清楚,軍隊旗子上赫然寫著“廣”字!

孫權從未想過自己此生會發出這般嚇人的聲音,類似於某種野獸的咆哮:

“攔住他們!攔住他們!快——”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